青海新聞網(wǎng)·大美青?蛻舳擞 都說喝過臘八早上的麥仁粥后,人就迷糊了。我們莊子的大部分人卻一點也不糊涂,他們把往后該干的事情想得清清楚楚,哪天掃房子,哪天洗衣服洗被子,哪天辦年貨,哪天炸油餅,哪些事情需要花費一天,哪些事情需要耗費半天,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兩三個半天,他們心里有數(shù)。
你掃了房子的后一天,隔壁人家也都灰頭土臉,你拉著一架子車衣服被子去村頭泉眼口洗的時候,周圍綁在樹上的繩子上早已晾曬了花花綠綠的衣服。
年就像一件新衣裳,一塊肥肉,一個油餅,更像一張你喜歡看的臉色,在寒冬的盡頭誘惑著全莊子的人。
你不得不盡力往前趕。
我們覺得臘月二十四掃房子太遲,等不及,就隨便挑了一個有太陽的日子。
掃房子是一件特別繁瑣又累人的活。早上天剛麻麻亮,全家人就被喊起來了。隨便咬上點干饃饃后,開始搬房間里的東西,除了三格的面柜抬不動外,大到門箱錢柜,小到鍋碗瓢盆,地上擺的,墻上貼的,炕上鋪的,釘子上掛的,繩子上搭的,鏡框背后塞的,全部要搬出去,擺滿了一個院子。
母親雙手舉著一個叫“栽把”的大掃帚,從梁頂開始掃房子。每一根椽子的縫隙,每一個檁條的夾縫,每一個大梁的頂部都要掃到,然后是墻面,最后是地面。屋頂上的吊吊灰、墻角的蜘蛛網(wǎng),包括墻縫里的灰塵,該掃的掃下來,該摳的摳出來,該刮的刮干凈。
我的任務是在大門口的柳樹上扯一長溜繩子,把土炕上的毛氈搭在繩子上,拿一根柳條抽打塵土。天氣特別冷,火盆的火早就滅了,我只有像母親一樣使勁出力氣,才不會把清涕一遍一遍地抹在袖筒上,而耽誤了事情。
大寒時節(jié)的天氣很短,我們必須悶頭干活。
我每抽打一下,塵土就像炸開的火藥一樣四處彌漫。這些塵土是我走路時腳上沾來的,是父親從碾場上帶來的,是從母親的頭發(fā)里抖落的,在我們一家人的摸爬滾打中從床單滲透到毛氈里面,陪伴了我們一年。
塵土散盡了,母親也把房子掃完了。父親拾了一些碎石頭,把墻角的兩三個老鼠洞填實,再調一锨草泥把洞口抹平,我們又開始往房子里搬東西。所有的東西在搬進去之前,要仔細整理、擦拭。門箱里的衣物要挖出來放在架子車里,擇日拆洗,掛在墻上的貼相片的玻璃鏡框要拆開,把玻璃擦拭干凈,再把粘在畫片背面的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心撕下來,重新?lián)Q一張新的畫片紙用漿糊粘上去。那時候家里相片很少,而且是清一色的黑白。每年掃房子的時候,我們把兩個鏡框里的十幾張相片換個位置,如果還有幾根蠟筆,我們就給一兩張相片涂上一些顏色,就變成了彩色相片。
雖然是一點小小的改變,但是這些簡單的色彩與糊在窗戶四角的大紅紙的窗花交相輝映,給年增添了喜慶,給日子增添了歡快。
所有的桌凳都要里外擦干凈,所有的壇壇罐罐都要刮掉油污,鍋底的灰要刮掉,灶眼里的炭要刨凈,風匣里的雞毛要重新罩上,鐵锨上的銹氣要用石頭磨掉,架子車上糟掉的拉繩要換掉。
明年的日子里,不能留有今年的污垢和頗煩。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只有把門箱騰空了,你縫好的新衣服才有處放,只有把箱子里的東西歸納清楚了,你置辦的糖果瓜子才有處鎖,只有把所有的農(nóng)具打磨利索了,把架子車的癟胎補好了,初五六的下午你就能鉆進地里,順利地開始這個春天的任何一樣事情。
當然,也有一些人喝上糊糊漿漿的麥仁后,腦子就有點糊涂了。春天因為澆水的事情打成天仗的兩家人昨天在村口碰面時還瞅一眼窩一眼的,明天再碰到了好像根本沒有吵鬧過,還相互打起了招呼。
早上我還沒起來,有人敲門扣,是隔壁的媳婦。她拿著一個鏟子說:“這個鏟子是你們家的吧,我掃房子的時候從案板底下找出來的。”這個鏟子丟掉快一年了,我已經(jīng)認不出來了。她斬釘截鐵地說:“是你們的,我借去用了一回就忘還了。”
冷了幾個月的天暖和了。凍了一冬天的人軟和了。
年就這樣一天天地逼近了。
后來,我的莊廓變成了小區(qū),我的房子變成了臥室,我的炕變成了床,我的茅坑變成了衛(wèi)生間。我每年都要抽打一次的毛氈變成了床墊。
我想再抽打一次的時候,拴繩子的柳樹不在身邊了,遙遠得就像一個夢。